译文
鲁僖公十五年十月,晋国的阴饴甥会见秦伯,两国在王城结盟。秦穆公问他:“你们晋国内部意见和协吗?”阴饴甥说“不和。小人以失去国君为耻,又因丧失亲人而悲伤,不怕多征赋税,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,并且拥立太子姬圉继任国君。他们说:‘宁肯奉事戎狄,也得报这个仇。’君子则爱护自己的国君,但也知道他的罪过。他们也不怕多征赋税,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,却是为了等待秦国的命令。他们说:‘宁可牺牲,一定得报答秦国的恩德。’这样,意见就不一致。”
秦穆公又问:“你们对国君的命运有什么看法?”阴饴甥说:“小人发愁,认为国君不免灾祸;君子宽心,以为国君必定回来。小人说:‘我对秦国太无情了,秦国岂肯还我国君?’君子说:‘我已认罪了,秦国必定还我国君。’他背叛了,就抓起来;他认罪了,就放回来。恩德再没有比这更厚的了,刑罚也没有比这更威严的了。内心臣服的自然感恩怀德,那怀有二心的也会畏惧刑罚。这一仗如此了结,秦国真可成就霸业了。不然的话,当初帮他回国登位,又不让他安于其位;后来废了他的君位,又不让他复位,以致原来施的恩德,反变成仇恨,秦国总不会出此下策吧!”
秦穆公说:“你讲的正合我心啊!”马上就让晋侯改住宾馆,赠送七牢,以诸侯之礼相待。
注释
阴饴甥:名饴,甥,指他为晋侯的外甥。因封于阴(今河南陕县至陕西商县一带),故又称阴饴甥。晋大夫。秦伯:指秦穆公。
王城:今陕西朝邑县西南。
小人:指缺乏远见的人。君:指晋惠公。他借秦穆公的力量才做了国君,后来和秦发生矛盾,在战争中被俘。
惮:怕。征缮:征集财赋,修缮兵器,准备打仗。圉:晋惠公的太子名。
君子:指晋国的有远见的贵族。待秦命:这是委婉的说法。真正意思是:如果秦不送回我们的国君,就不惜一切,再打一仗。
必报德,有死无二:报答秦国对晋的恩德,至死没有二心。
戚:忧愁、悲哀。
毒:毒害,得罪。指晋惠公与秦为敌。以前晋国发生灾荒,秦国输送了粮食;后来秦国发生灾荒,晋国一点也不给。
贰:背叛。舍:释放。
改馆:换个住所,改用国君之礼相待。
馈:赠送。七牢:牛、羊、猪各一头,叫做一牢。七牢是当时款待诸侯的礼节。
解读
晋惠公本是秦穆公的舅老爷,他靠姐夫的帮助,回国登了君位;却以怨报德,和秦国打了一仗,结果兵败被俘。阴饴甥在这时奉命到秦国求和,实在尴尬得很。但是,他在回答秦穆公的时候,巧妙地将国人分为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两部分,一正一反,既承认晋侯不是,向秦服罪;又表明晋国的士气不可轻侮。软硬兼施,说得不亢不卑,恰到好处。因此赢得秦穆公的尊敬,决心做个顺水人情,放回晋惠公,以提高自己的威信。
《古文观止》编者吴楚材的评语,说本文用的是“整对格”。现代学者钱伯城解释:整对格就是名与名对,段与段对。以本文来说,“君子”与“小人”对,“报仇”与“报德”对,“威”与“恕”对,“怀德”与“畏刑”对。内容含意上的正反开合,则是意与意对。这种整对格,骈散结合,在唐以后的散文中,以韩愈为代表,曾被大量运用。
赏析
春秋时期至此,齐桓公已成霸业,但楚成王独树一帜,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,也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。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!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等的辅佐下,国力日渐强盛。在外交上对近邻晋国更是倾注了心血。晋献公死后他辅佐夷吾入主。但是已成了晋惠公的夷吾背信弃义,最后导致秦晋韩原大战,他也当了俘虏。
本文的两位主人公,对于晋国几次蒙秦国的帮助,一届届的国君轮番上台,从国内混战残杀到自乱而治,直至最后晋文公称霸诸侯,都紧密相关,所以必须予以简介;而且本文所述的事件,在秦晋关系、晋国的变迁中也较重要。说明这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,对于理解本文,以至后面的许多文章,如《寺人披见文公》、《介之推不言禄》、《公子重耳对秦客》、《晋献公杀世子申生》等等的时代背景,也确实是不可或缺。
阴饴(yi)甥,即史籍所说的吕省,有的称其为吕甥,是晋国大夫,晋惠公的重要大臣。他并不是姓阴,阴是他封邑的名称,其复姓瑕吕。阴饴甥所扶保的晋惠公,是晋献公之子名夷吾。献公在其父统一晋国后的第二年继位,征伐骊戎时虏得了骊姬姐妹,献公很宠爱她们,二人生公子奚齐和悼子,骊姬为了能使奚齐继位,谮恶太子,其实太子申生和公子重耳都很有贤名,得知消息后申生不辨也不走,在曲沃自杀,重耳和夷吾逃亡。跟随重耳的名人不少,而吕省、(郤xi)芮跟随着夷吾。奚齐则被立为太子,但是这只给他带来了厄运。晋献公死后,里克、邳郑杀太子奚齐和悼子,使人迎接重耳入朝,重耳经过斟酌后拒绝了,他们就改迎夷吾。
在回晋国前,吕省认为内乱未定,另外还有其他公子在外,必须依靠强国的辅助,才能确保无虞。离晋国最近的强国就是秦,于是夷吾派郤芮前往恳求,还应许以焦、瑕二城答谢。秦穆公答应了并立即出兵护送,正遇齐桓公也派出隰朋率军来安定晋国,因申生之母是齐女,桓公是诸侯霸主,此次也是尽舅家的情义。齐秦共扶晋惠公上台。但是晋惠公继位后却杀了里克、邳郑,又反悔了当初的许诺,拒绝曾答应划出的土地,开始和秦国交恶。晋国后来遭遇大灾,百里傒等力劝秦穆公不计前嫌,给予了赈济,使晋国平安度过了饥荒。几年后秦大旱歉收,自然也向晋恳求帮助,但是晋惠公不仅不卖给粮食,反而大举发兵伐秦。为此,秦穆公大怒,亲自率领大军讨伐晋国。两国军队战于韩原(山西芮城,也有人认为是陕西韩城)。秦穆公的战车陷入重围,在他仰天长叹的时候,一群晋国的流浪汉救了他,并继续冲锋陷阵,结果是晋军大败,晋惠公当了俘虏。秦穆公拟杀了他祭祀天地。秦穆公的夫人,即是申生的姐姐,为了夷吾生命身穿孝服向穆公哀求。秦穆公答应了,让晋国派使臣到王城会盟。
在晋惠公背信弃义、和被伤害的秦国交锋又丧师辱国被俘后,阴饴甥作为战败国的代表,面对仁厚的秦穆公,理屈不容置疑,但是他并未词穷。他利用回答问题的机会,巧妙地表述了晋国国内的舆论倾向,向秦穆公施加压力;引用君子和小人的不同认识,喻请秦穆公权衡利弊,以博大的胸怀宽恕罪人。能在这样的条件下,不卑不亢并使得晋惠公脸面尚存,阴饴甥的外交辞令可谓典范。
文中所述阴饴甥的辩词,确实很精彩。但是须注意,这并非是谈判的开始,而是事件的整体结果已经明确,他的辩词不过是尾声随笔而已。不是阴饴甥保住了晋惠公的命。秦穆公没有杀晋惠公祭祀神明,绝非是被阴饴甥吓住了,而是周天子的干涉。天子以晋和周同宗为由,不允许杀。而申生的姐姐,也即穆公的夫人穆姬“衰絰涕泣”,也是功不可没。最重要的,还有晋惠公的态度。当两国国君会盟,秦穆公许可他回国时,晋惠公先派阴饴甥回晋,说明他已经没有面目再回国拜社稷,请诸臣立太子圉(yu),这就使得“晋人皆哭”。于是在阴饴甥回到王城后,才有了本文的问答。
晋惠公的态度,已经埋下了他与秦穆公无法真正和解、也是秦晋将继续为敌的伏笔。实际上他回国后,两家都未停止行动。晋惠公马上杀了亲秦的重臣,秦穆公也消灭了梁国。这梁国是夷吾逃亡避难的处所,也是太子圉母亲的娘家,得知这一信息,作为会盟后的晋国人质,太子圉就产生了逃跑回国的念头,并很快地付诸行动。他的逃走和继位后的作为,促使秦穆公下定了决心,辅助重耳!
秦晋韩原之战正值春秋诸侯争霸全面展开的时候,形势是瞬息万变。文中的人物,其命运也变幻莫测,对此,下面再作一简略的交待。
这一时期,郑庄公的霸业不复存在,齐桓公早已经成为各诸侯的首领;但是楚成王在中南独树一帜,扩展版图夯实了基础,军事上也和齐桓公能平分秋色;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,只因为封爵最高,再满口仁义道德,就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,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!没有人肯买宋襄公的账。齐桓公有楚成王掣肘,手就不能伸得太长,于是,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、蹇叔、孟明视的辅佐下,发展经济、精兵厉武,国力日渐强盛。在外交上,他安定周边诸侯小国,平剿作乱侵扰的诸戎少数民族武装,对于近邻晋国,则更是倾注了心血。晋武公统一后就撒手西去,其子晋献公平顺没有几年,便因家事纷争祸起萧墙。秦穆公因是女婿,在晋献公死后,即辅佐夷吾入主。俨然一派霸主形象。但晋惠公背信弃义反与秦为敌,最后导致韩原大战。经阴饴甥努力,晋惠公获释,两国缔结了盟约,晋惠公的儿子太子圉到秦国为人质。秦穆公仍然力求与晋的和平共处,就将宗室女子许配给姬圉,这就是怀赢——后来姬圉继位,称晋怀公,女为赢姓故称。但是姬圉却一直对秦囚惠公事耿耿于怀,他是偷偷逃回晋国的,怀赢作为妻子、女儿,决定不负任何一方,姬圉逃走时她没有声张,也拒绝同行,所以很得秦穆公赏识。晋怀公继位后决心铲除重耳,令跟随重耳的诸臣立即回国,否则灭其家族!晋国国内大开杀戒,秦穆公也下定了决心,从楚国招重耳。楚成王认定“楚远秦近,秦君贤,子其勉行”,礼送重耳到秦国。秦穆公将怀赢嫁给重耳,她因改嫁,以及重耳后来掌国成为晋文公,就改称文赢。秦穆公发兵送重耳入晋,杀晋怀公立重耳。阴饴甥即吕甥阴谋烧宫殿刺杀晋文公,文公得知后逃走,和秦穆公会于王城。阴饴甥引兵没能杀了晋文公,反被秦穆公所杀。
阴饴甥在这时奉命到秦国求和,实在是既理屈又尴尬。但是他在回答秦穆公的时候,阴饴甥巧妙地将国人分为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两部分,一正一反,既承认晋侯过错,向秦服罪;又表明晋国的士气不可轻侮,态度软硬兼施,不亢不卑,把话说的恰到好处。这个时候的他不但没有词穷,反而能振振有词地把秦穆公说服,以自己的庄重自持、气节凛然、才智纵横,既赢得了秦穆公的尊重与款待,又不辱使命,达到了营救自己国君的目的。这真是一篇饱含思想智慧的的外交辞令。阴饴甥的精彩辩词,让他的外交辞令可称典范。
先秦·左丘明的简介
丘明(姓姜,氏丘,名明),华夏人,生于前502年,死于前422年,享年80岁。丘穆公吕印的后代。本名丘明,因其先祖曾任楚国的左史官,故在姓前添“左”字,故称左史官丘明先生,世称“左丘明”,后为鲁国太史 。左氏世为鲁国太史,至丘明则约与孔子(前551-479)同时,而年辈稍晚。他是当时著名史家、学者与思想家,著有《春秋左氏传》、《国语》等。他左丘明的最重要贡献在于其所著《春秋左氏传》与《国语》二书。左氏家族世为太史,左丘明又与孔子一起“如周,观书于周史”,故熟悉诸国史事,并深刻理解孔子思想。
...〔► 左丘明的诗(31篇)〕十月,晋阴饴甥会秦伯,盟于王城。
秦伯曰:“晋国和乎?”对曰:“不和。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,不惮征缮以立圉也。曰:‘必报仇,宁事戎狄。’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,不惮征缮以待秦命。曰:‘必报德,有死无二。’以此不和。”秦伯曰:“国谓君何?”对曰:“小人戚,谓之不免;君子恕,以为必归。小人曰:‘我毒秦,秦岂归君?’君子曰:‘我知罪矣,秦必归君。贰而执之,服而舍之,德莫厚焉,刑莫威焉。服者怀德,贰者畏刑,此一役也,秦可以霸。纳而不定,废而不立,以德为怨,秦不其然。’”秦伯曰:“是吾心也。”
改馆晋侯,馈七牢焉。
冬,晋文公卒。庚辰,将殡于曲沃。出绛,柩有声如牛。卜偃使大夫拜,曰:“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,击之,必大捷焉。”
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:“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,若潜师以来,国可得也。”穆公访诸蹇叔。蹇叔曰:“劳师以袭远,非所闻也。师劳力竭,远主备之,无乃不可乎?师之所为,郑必知之。 勤而无所,必有悖心。且行千里,其谁不知?”公辞焉。召孟明、 西乞、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。蹇叔哭之曰:“孟子!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。”公使谓之曰:“尔何知!中寿,尔墓之木拱矣!”
蹇叔之子与师,哭而送之,曰:“晋人御师必于崤,有二陵焉。 其南陵,夏后皋之墓地;其北陵,文王之所辟风雨也,必死是间,余收尔骨焉?秦师遂东。
间者数年比不登,又有水旱疾疫之灾,朕甚忧之。愚而不明,未达其咎。意者朕之政有所失、而行有过与?乃天道有不顺、地利或不得、人事多失和、鬼神废不享与?何以致此?将百官之奉养或费、无用之事或多与?何其民食之寡乏也?
夫度田非益寡,而计民未加益,以口量地,其于古犹有余,而食之甚不足者,其咎安在?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、以害农者蕃、为酒醪以靡谷者多、六畜之食焉者众与?细大之义,吾未能得其中。其与丞相、列侯、吏二千石、博土议之,有可以佐百姓者,率意远思,无有所隐。
先帝深虑汉、贼不两立,王业不偏安,故托臣以讨贼也。以先帝之明,量臣之才,固知臣伐贼,才弱敌强也。然不伐贼,王业亦亡。惟坐而待亡,孰与伐之?是故托臣而弗疑也。
臣受命之日,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思惟北征。宜先入南。故五月渡泸,深入不毛,并日而食;臣非不自惜也,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,故冒危难,以奉先帝之遗意也,而议者谓为非计。今贼适疲于西,又务于东,兵法乘劳,此进趋之时也。谨陈其事如左:
高帝明并日月,谋臣渊深,然涉险被创,危然后安。今陛下未及高帝,谋臣不如良、平,而欲以长策取胜,坐定天下,此臣之未解一也。
刘繇、王朗各据州郡,论安言计,动引圣人,群疑满腹,众难塞胸,今岁不战,明年不征,使孙策坐大,遂并江东,此臣之未解二也。
曹操智计,殊绝于人,其用兵也,仿佛孙、吴,然困于南阳,险于乌巢,危于祁连,逼于黎阳,几败北山,殆死潼关,然后伪定一时耳。况臣才弱,而欲以不危而定之,此臣之未解三也。
曹操五攻昌霸不下,四越巢湖不成,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,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,先帝每称操为能,犹有此失,况臣驽下,何能必胜?此臣之未解四也。
自臣到汉中,中间期年耳,然丧赵云、阳群、马玉、阎芝、丁立、白寿、刘郃、邓铜等及曲长、屯将七十余人,突将、无前、賨叟、青羌、散骑、武骑一千余人。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,非一州之所有;若复数年,则损三分之二也,当何以图敌?此臣之未解五也。
今民穷兵疲,而事不可息;事不可息,则住与行劳费正等。而不及今图之,欲以一州之地,与贼持久,此臣之未解六也。
夫难平者,事也。昔先帝败军于楚,当此时,曹操拊手,谓天下已定。然后先帝东连吴越,西取巴蜀,举兵北征,夏侯授首,此操之失计,而汉事将成也。然后吴更违盟,关羽毁败,秭归蹉跌,曹丕称帝。凡事如是,难可逆见。臣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至于成败利钝,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。
予少以进士游京师,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。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,休兵革,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,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,无所用其能者,往往伏而不出,山林屠贩,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,欲从而求之不可得。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。
曼卿为人,廓然有大志,时人不能用其材,曼卿亦不屈以求合。无所放其意,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,淋漓颠倒而不厌。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,庶几狎而得之,故尝喜从曼卿游,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。
浮屠秘演者,与曼卿交最久,亦能遗外世俗,以气节相高。二人欢然无所间。曼卿隐于酒,秘演隐于浮屠,皆奇男子也。然喜为歌诗以自娱,当其极饮大醉,歌吟笑呼,以适天下之乐,何其壮也!一时贤士,皆愿从其游,予亦时至其室。十年之间,秘演北渡河,东之济、郓,无所合,困而归,曼卿已死,秘演亦老病。嗟夫!二人者,予乃见其盛衰,则予亦将老矣!
夫曼卿诗辞清绝,尤称秘演之作,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。秘演状貌雄杰,其胸中浩然。既习于佛,无所用,独其诗可行于世。而懒不自惜,已老,胠其橐,尚得三、四百篇,皆可喜者。
曼卿死,秘演漠然无所向。闻东南多山水,其巅崖崛峍,江涛汹涌,甚可壮也,欲往游焉。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。于其将行,为叙其诗,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。
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。
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,非独内德茂也,盖亦有外戚之助焉。夏之兴也以涂山,而桀之放也以末喜。殷之兴也以有娀,纣之杀也嬖妲己。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,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。故《易》基《乾》《坤》,《诗》始《关雎》,《书》美釐降,《春秋》讥不亲迎。夫妇之际,人道之大伦也。礼之用,唯婚姻为兢兢。夫乐调而四时和,阴阳之变,万物之统也。可不慎与?人能弘道,无如命何。甚哉,妃匹之爱,君不能得之于臣,父不能得之于子,况卑不乎!即欢合矣,或不能成子姓;能成子姓矣,或不能要终:岂非命也哉?孔子罕称命,盖难言之也。非通幽明,恶能识乎性命哉?
子卿足下:
勤宣令德,策名清时,荣问休畅,幸甚幸甚。远托异国,昔人所悲,望风怀想,能不依依?昔者不遗,远辱还答,慰诲勤勤,有逾骨肉,陵虽不敏,能不慨然?
自从初降,以至今日,身之穷困,独坐愁苦。终日无睹,但见异类。韦韝毳幕,以御风雨;羶肉酪浆,以充饥渴。举目言笑,谁与为欢?胡地玄冰,边土惨裂,但闻悲风萧条之声。凉秋九月,塞外草衰。夜不能寐,侧耳远听,胡笳互动,牧马悲鸣,吟啸成群,边声四起。晨坐听之,不觉泪下。嗟乎子卿,陵独何心,能不悲哉!
与子别后,益复无聊,上念老母,临年被戮;妻子无辜,并为鲸鲵;身负国恩,为世所悲。子归受荣,我留受辱,命也如何?身出礼义之乡,而入无知之俗;违弃君亲之恩,长为蛮夷之域,伤已!令先君之嗣,更成戎狄之族,又自悲矣。功大罪小,不蒙明察,孤负陵心区区之意。每一念至,忽然忘生。陵不难刺心以自明,刎颈以见志,顾国家于我已矣,杀身无益,适足增羞,故每攘臂忍辱,辙复苟活。左右之人,见陵如此,以为不入耳之欢,来相劝勉。异方之乐,只令人悲,增忉怛耳。
嗟乎子卿,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,前书仓卒,未尽所怀,故复略而言之。
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,出征绝域。五将失道,陵独遇战,而裹万里之粮,帅徒步之师;出天汉之外,入强胡之域;以五千之众,对十万之军;策疲乏之兵,当新羁之马。然犹斩将搴旗,追奔逐北,灭迹扫尘,斩其枭帅,使三军之士,视死如归。陵也不才,希当大任,意谓此时,功难堪矣。匈奴既败,举国兴师。更练精兵,强逾十万。单于临阵,亲自合围。客主之形,既不相如;步马之势,又甚悬绝。疲兵再战,一以当千,然犹扶乘创痛,决命争首。死伤积野,余不满百,而皆扶病,不任干戈,然陵振臂一呼,创病皆起,举刃指虏,胡马奔走。兵尽矢穷,人无尺铁,犹复徒首奋呼,争为先登。当此时也,天地为陵震怒,战士为陵饮血。单于谓陵不可复得,便欲引还,而贼臣教之,遂使复战,故陵不免耳。
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,困于平城。当此之时,猛将如云,谋臣如雨,然犹七日不食,仅乃得免。况当陵者,岂易为力哉?而执事者云云,苟怨陵以不死。然陵不死,罪也;子卿视陵,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?宁有背君亲,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?然陵不死,有所为也,故欲如前书之言,报恩于国主耳,诚以虚死不如立节,灭名不如报德也。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,曹沬不死三败之辱,卒复勾践之仇,报鲁国之羞,区区之心,窃慕此耳。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,计未从而骨肉受刑,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。
足下又云:“汉与功臣不薄。”子为汉臣,安得不云尔乎?昔萧樊囚絷,韩彭葅醢,晁错受戮,周魏见辜。其余佐命立功之士,贾谊亚夫之徒,皆信命世之才,抱将相之具,而受小人之谗,并受祸败之辱,卒使怀才受谤,能不得展。彼二子之遐举,谁不为之痛心哉?陵先将军,功略盖天地,义勇冠三军,徒失贵臣之意,刭身绝域之表。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。何谓不薄哉?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,适万乘之虏。遭时不遇,至于伏剑不顾;流离辛苦,几死朔北之野。丁年奉使,皓首而归;老母终堂,生妻去帷。此天下所希闻,古今所未有也。蛮貊之人,尚犹嘉子之节,况为天下之主乎?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,受千乘之赏。闻子之归,赐不过二百万,位不过典属国,无尺土之封,加子之勤。而妨功害能之臣,尽为万户侯;亲戚贪佞之类,悉为廊庙宰。子尚如此,陵复何望哉?且汉厚诛陵以不死,薄赏子以守节,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,此实难矣,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。陵虽孤恩,汉亦负德。昔人有言:“虽忠不烈,视死如归。”陵诚能安,而主岂复能眷眷乎?男儿生以不成名,死则葬蛮夷中,谁复能屈身稽颡,还向北阙,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?愿足下勿复望陵。
嗟乎子卿,夫复何言?相去万里,人绝路殊。生为别世之人,死为异域之鬼。长与足下生死辞矣。幸谢故人,勉事圣君。足下胤子无恙,勿以为念。努力自爱,时因北风,复惠德音。李陵顿首。
管仲夷吾者,颍上人也。少时常与鲍叔牙游,鲍叔知其贤。管仲贫困,常欺鲍叔,鲍叔终善遇之,不以为言。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纠。及小白立为桓公,公子纠死,管仲囚焉。鲍叔遂进管仲。管仲既用,任政于齐,齐桓公以霸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谋也。
管仲曰:“吾始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利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遇时。吾尝三战三走,鲍叔不以我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子也。”
鲍叔既进管仲,以身下之。子孙世禄于齐,有封邑者十余世,常为名大夫。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。
管仲
既任政相齐,以区区之齐在海滨,通货积财,富国强兵,与俗同好恶。故其称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上服度则六亲固。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。下令如流水之原,令顺民心。”故论卑而易行。俗之所欲,因而予之;俗之所否,因而去之。
其为政也,善因祸而为福,转败而为功。贵轻重,慎权衡。桓公实怒少姬,南袭蔡,管仲因而伐楚,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。桓公实北征山戎,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。于柯之会,桓公欲背曹沫之约,管仲因而信之,诸侯由是归齐。故曰:“知与之为取,政之宝也。”
管仲富拟于公室,有三归、反坫,齐人不以为侈。管仲卒,齐国遵其政,常强于诸侯。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。
晏子
晏平仲婴者,莱之夷维人也。事齐灵公、庄公、景公,以节俭力行重于齐。既相齐,食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其在朝,君语及之,即危言;语不及之,即危行。国有道,即顺命;无道,即衡命。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。
越石父贤,在缧绁中。晏子出,遭之涂,解左骖赎之,载归。弗谢,入闺。久之,越石父请绝。晏子惧然,摄衣冠谢曰:“婴虽不仁,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?”石父曰:“不然。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。方吾在缧绁中,彼不知我也。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,是知己;知己而无礼,固不如在缧绁之中。”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。
为齐相,出,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。其夫为相御,拥大盖,策驷马,意气扬扬甚自得也。既而归,其妻请去。夫问其故。妻曰:“晏子长不满六尺,身相齐国,名显诸侯。今者妾观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长八尺,乃为人仆御,然子之意自以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”其后夫自抑损。晏子怪而问之,御以实对。晏子荐以为大夫。
太史公曰:吾读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马、轻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详哉其言之也。既见其著书,欲观其行事,故次其传。至其书,世多有之,是以不论,论其轶事。
管仲世所谓贤臣,然孔子小之。岂以为周道衰微,桓公既贤,而不勉之至王,乃称霸哉?语曰“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故上下能相亲也”。岂管仲之谓乎?
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,成礼然后去,岂所谓“见义不为无勇”者邪?至其谏说,犯君之颜,此所谓“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”者哉!假令晏子而在,余虽为之执鞭,所忻慕焉。
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。
宫之奇谏曰:“虢,虞之表也。虢亡,虞必从之。晋不可启,寇不可翫。一之谓甚,其可再乎?谚所谓‘辅车相依,唇亡齿寒’者,其虞、虢之谓也。”
公曰:“晋,吾宗也,岂害我哉?”
对曰:“大伯、虞仲,大王之昭也 。大伯不从,是以不嗣。虢仲、虢叔,王季之穆也,为文王卿士,勋在王室,藏于盟府。将虢是灭,何爱于虞!且虞能亲于桓、庄乎?其爱之也,桓、庄之族何罪?而以为戮,不唯逼乎?亲以宠逼,犹尚害之,况以国乎?”
公曰:“吾享祀丰洁,神必据我。”
对曰:“臣闻之,鬼神非人实亲,惟德是依。故《周书》曰:‘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。’又曰:‘黍稷非馨,明德惟馨。’又曰:‘民不易物,惟德繄物。’如是,则非德,民不和,神不享矣。神所冯依,将在德矣。若晋取虞,而明德以荐馨香,神其吐之乎?”
弗听,许晋使。
宫之奇以其族行,曰:“虞不腊矣。在此行也,晋不更举矣。”
八月甲午,晋侯围上阳,问于卜偃曰:“吾其济乎?”
对曰:“克之。”
公曰:“何时?”
对曰:“童谣曰:‘丙之晨,龙尾伏辰,均服振振,取虢之旂。鹑之贲贲,天策炖炖,火中成军,虢公其奔。’其九月、十月之交乎!丙子旦,日在尾,月在策,鹑火中,必是时也。”
冬,十二月丙子朔,晋灭虢,虢公丑奔京师。师还,馆于虞,遂袭虞,灭之,执虞公.及其大夫井伯,从媵秦穆姬。而修虞祀,且归其职贡于王,故书曰:“晋人执虞公。”罪虞公,言易也。